意大利今年九月的国会大选极右派占了上风，德国近年也不断面对反移民激进主义的反扑与右翼势力另类选择党的崛起。国际格局俨然形成拥护全球化与反对全球化之间的对抗，加上各种宗教冲突、种族认同、价值观冲突等社会矛盾，变的更加复杂与激烈，如政治学学者朱云汉教授所说，这是一种全球化的裂解〔注1〕，经济果实与社会风险分配不均，反对全球化的人们不再信任建制派与经济开放，也不甘其受益者独享经济果实而自身却须承担较多社会风险甚至遭边缘化，这些人开始要求改变，而此世界局势更是似曾相似。

笔者在亲自前往慕尼黑达豪集中营（Dachau Concentration Camp）后，也看了cctv关于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纪录片。达豪集中营展区前半段讲的是战争序幕。1919年的凡尔赛和约施加许多限制与负担给战败后的德国，如割让领土、支付巨额战争赔款、限制军事能力，对德国造成极大负担，德国面临军人战后返家的重整、马克贬值与恶性通膨，大半人口陷入贫困，忧患丛生。当时社会的现代化更被视为一种危机（fear of modern age），引发一股恐惧和仇恨，并且转嫁到颓废艺术（degenerate art）〔注2〕、黑人爵士乐、犹太资本主义、犹太布尔什维克主义之上。开始有人反对现代主义带来的文化多样性，并支持「以威权方式实现国家的文化统一性」，这些想法进而衍伸为种族主义及反犹主义。

政治社会学学者吴玉山老师讲授的涂尔干自杀论，其中脱序式自杀（anomic suicide）意即，社会急遽变迁(如金融危机)使群体秩序受到影响，社会整合力下降，固有的规范瓦解，在结构里失去规范而不知所措便容易造成脱序式自杀。当时战败后的德国面对巨额赔款和贫困的同时，也必须面对快速前进的现代化社会，规范跟不上，又没办法获得权威稳定心情、无法应对生活压力，此时集体和权威可以提供一种纪律让人们节制自己的行为，这也是希特勒何以在经济大恐慌下崛起的原因之一。另外涂尔干自杀论也提及，自杀人数的多少与个人所属群体一体化程度呈反比，若一体化程度低，则个人的挫折较难在周围环境获得缓解，因此可以解释为何当时德国社会支持「以威权方式实现国家的文化统一性」。

达豪集中营铁门上的“Arbeit Macht Frei”（Work sets you free）让人心生畏惧，展内有很多怵目惊心的照片，也保存着集中营囚犯身前的所有物，原来在进入集中营之前，他们也曾是手风琴家、一家之主、画家、某人的妻子、……。原以为那些遗物看着会比想象中更旧些，而后却又想到，也仅是七十几年前的事，并非上百年上千年，这些看似遥不可及的历史其实离我们并不远。营区周围的铁丝网圈住了想逃出集中营的人们，也永远地圈住这块无法被抹而去之的历史悲歌。

从纪录片才得知很多德军都没有受到应有的审判，那些负责挑选犹太人的人、那些将齐克隆B投入毒气室的负责人、那些焚烧受害者尸体的人，一个个很快都获释，抑或成功逃走。世人是否应该永远记住这样的国仇家恨？但是记着这样的仇恨大概又会发生像《拆弹少年》一样的悲剧？一如鲁迅所说，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大多数人难以了解那些所谓「后来的德国人」用甚么样的心情面对这页历史，但肯定有人像《斑点人》（The Speckled People）〔注3〕的德爱混血小男孩小雨果一样被嘲弄叫做Nazi。

二战悲歌令人恻恻而痛，虽成历史扉页，其背后成因仍值得后世反思，而非往烟一缕、埋葬在记忆里偶一凭吊即可。岁月的长歌或许能使逝去的人安息，却不一定能防止悲歌重演。2014年一份调查显示法国许多青年因对现实不满、对社会感到怨怼而无所适从，便投身伊斯兰国成为发起恐怖攻击的圣战士；2016年美国前总统川普靠着民粹与反全球建制打败新自由主义的希拉里；2020年英国过半民众不满全球化以及经济一体化带来的果实分配不均而脱欧；意大利人民因乌俄战争、能源危机引发生活压力，转而诉诸主张疑欧的右派意大利兄弟党……，世界各地正对全球化前景不确定性感到恐惧和仇恨，一如二战前夕面临巨额赔款与社会现代化的德国。

注1：详见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朱云汉教授《全球化的裂解与再融合（增订版）：中国模式与西方模式谁将胜出？》

注2：颓废艺术是德国纳粹政权描述现代艺术的术语，颓废艺术被禁止的理由是非德国、由犹太人创作或共产主义色彩（数据源：维基百科）

注3：斑点人由雨果汉弥尔顿所写，标题的斑点指的是卷标，被贴上卷标的人就像“speckled bird”，该词源于圣经，「我的产业对我，不就像一只带斑点的鸷鸟，其他的鸷鸟都四围攻击她？你们去聚集田野各样的走兽，带牠们来吃吧！」